杨保军丨论当代中国新闻学自主知识体系之“概念体系”的建构
摘 要 在理论视野中,当代中国新闻学要想在历史积淀的基础上,构建起适应新生数字环境、智能环境的自主知识体系,最为基础也最为重要的是“概念体系”与“问题体系”的建构。就概念与知识的关系而言,任何一套知识体系,总要通过一套系统的概念体系来表达。因而,只有通过能够反映和体现当代中国新闻实际的概念体系,我们才有可能形成自主的学术体系、话语体系,才能建构起富有中国特色的新闻学理论体系、知识体系。具体来说,概念是建构理论的“基石”或“细胞”,概念体系是知识体系建构的根本保证,概念体系本身需要不断更新和完善。
关键词 当代中国新闻学;自主知识体系;概念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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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理论视野中,当代中国新闻学要想在历史积淀的基础上构建起适应新生数字环境、智能环境的自主知识体系,最为基础也最为重要的是“概念体系”与“问题体系”的建构。“建构中国自主的知识体系,需要重新研究基本理论、基本问题、基本概念。”“没有基础研究的扎实根基,学术研究就缺乏稳健发展的根本保证;没有基础学科的发展创新,学术研究就缺乏紧跟时代的持续动力。”就概念与知识的关系而言,任何一套知识体系,总要通过一套系统的概念体系来表达。因而,只有通过能够反映和体现当代中国新闻实际的概念体系,我们才有可能形成自主的学术体系、话语体系,才能建构起富有中国特色的新闻学理论体系、知识体系。需要预先说明的是,本文主要是在知识体系建构的方法论意义上来讨论概念体系问题,并不是关于一个个具体新闻学概念的阐释。至于哪些概念是当代中国新闻学特别是新闻理论的基本概念、关键概念,或哪些概念在当代中国新闻学自主知识体系建构中具有标识性的意义等问题,笔者将另以系列专论方式展开论述。
一、概念是建构理论的“基石”或“细胞”
所有具体的哲学社会科学理论,在形式上都是通过大量概念按照一定的内在逻辑关系构筑起来的。“知识体系是把一些零碎的、分散的相对独立的知识概念或观点加以整合,使之形成具有一定联系的知识系统。概念是知识的基本单位。从一定意义说,知识体系是由一个个相互关联的概念构成的,是一个‘概念家族’。”因此,建构自主的当代中国新闻学知识体系,首要的工作是在学术研究中能够提出自主的新闻学概念体系。
概念之所以是知识体系建构的“基石”或“细胞”,主要原因在于:(1)概念是揭示和表征对象本质特征的思维形式。人们关于对象特征及其内在规律的揭示过程,在概念论视野中,表现为形成概念及概念关系的过程。新概念的形成是标识认识进展情况的基本方式。(2)概念是展示、呈现认识结果、知识(体系)成果的“单元”或“细胞”。概念化是认识过程的重要展现方式,而概念是呈现认识结果的必然形式。一种理论体系,一套知识体系,总要通过自身特有的概念体系、概念方式展开论说。可以说,没有概念,就不可能有理论的形式化呈现。没有成体系的概念,也就不可能有成体系的知识呈现。尽管知识的表征方式不限于概念方式,但概念是表征体系化理论和知识的核心工具。概念是表征理论思想、理论观念的理性方式。(3)进一步说,自主的知识体系,内在要求必然包括相应的自主概念体系。“企图在解释时避免运用自己的概念,这不仅是不可能的,而且显然也是一种妄想。”要想使当代中国新闻学创造出独具特色的理论体系、知识体系,就得有一套能够反映中国新闻特色的原创性范畴、原创性概念体系,因而“要善于提炼标识性概念”。不然,所谓的原创理论、自主知识体系建构都会成为空洞的口号。
自主的新闻学概念构成,主要包括三类:一是由中国新闻学自主知识体系建构主体提出的、创设的关于新闻现象或新闻活动的概念,特别是根据中国新闻实际(历史现实与当前实际)提出的特有概念。二是世界新闻学普遍使用的概念形式,但中国新闻学术共同体根据中国的实际情况,对这些概念赋予了特殊的概念含义或解释。三是在世界范围内,整个新闻学术界共同使用的、基本含义也大致相同的概念。在这三类概念中,尽管依据中国新闻实际创设的(原创性)概念最具自主性、最具中国特色,但在建构当代中国新闻学自主的知识体系的过程中,这三类概念都可以说是已经 “地方化”“本土化”或“中国化”的概念。当代中国新闻学术共同体是在自主理解所阐释的意义上运用这些概念的。新闻学概念的中国性理解,是保证整个知识体系中国性特征的根基。
当代中国新闻学的概念来源,大致有这样一些基本路径:一是对中外特别是中国传统新闻学既有概念的扬弃。就实际情况来看,传统新闻学概念仍然是当代中国新闻学概念体系中的主要构成部分。尽管人们对传统新闻学的理论解释力深感焦虑,并已根据新闻现象的整体变革不断创造并提出新的概念,但直至目前传统新闻学形成的概念体系并未受到根本动摇。二是对中外特别是中国新生新闻现象概念化后形成的概念,这是一个巨大的开放性的概念来源路径或系统。尤其是在当今媒介环境、新闻生态发生革命性变化的宏大背景下,对新现象、新问题、新事物进行概念化,提出原创性的概念,已经成为学术研究中的基础任务。概念化是构建理论体系的基础工作,是科学研究过程的“转折”环节、“跃升”节点。概念化能力是知识生产能力、理论创造能力、学术想象能力的基础表现。没有新的概念提出,就不可能有新的理论产生。尤其是基础理论研究,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就是创造概念,创造概念之间的合理关系。能否对新现象、新问题、新事物形成科学、合理的概念抽象和表达,是理论得以形成的关键所在。三是对其他学科相关概念甚至是日常生活常识概念的迁移、借用或转化。社会现象本身并不区分为清晰的学科领域,而是整体性的存在,只是人们为了认识、理解、把握的方便,才依据社会现象的特点,分设出不同的学科观察、分析、研究视野。这从根本上决定了不同学科之间是相通的,只有学科之间的通力合作、相互配合,人类才有更大可能认识、理解和把握整体的社会现象,“每一门专门学科必须接受其他学科的成果”。因而,学科之间的概念迁移、转化、借用是很自然的现象。就学科之间的实际研究状况看,跨学科研究、超学科探索已经成为越来越普遍的现象,这也意味着学科之间的概念迁移、转化、互相借用会越来越普遍。对于相对比较年轻和学术积累比较薄弱的新闻学科来说,迁移、转化、借用其他哲学社会科学甚至是自然科学、技术科学领域的概念就更是习以为常了。这同时也说明,新闻现象在整体社会现象、社会活动中具有比较强烈的弥漫性、渗透性,新闻学也是一个弥漫性、渗透性比较强的学科,它与其他学科之间有着普遍而紧密的联系。四是对国外新闻学一些概念的借用和化用。当代中国新闻学作为新闻学的一种类型,与自身之外的其他新闻学类型有着普遍化的研究对象,也面临着相似的或共同的新现象,因而,必然会有相互可以借鉴、通用的一些概念。事实上,当代中国新闻学研究像传统新闻学研究一样,借鉴、改造、转化过大量的来自其他新闻学特别是西方新闻学的概念。
知识生产过程中的概念创造,并不是随心所欲的事情,不是说谁都能够提出科学合理的概念,不是说提出的任何概念都可以成为建构学术大厦、知识体系的有用“砖石”。作为建构自主知识体系的学术概念,都有创造(提出)、运用、成熟的一个过程。在这样的过程中,有些概念经过运用、检验,得到学术共同体的认可,得以保留;有些概念可能得不到学术共同体的认可和接受,会被淘汰;有些概念会得到学术共同体的普遍使用,而有些概念只有学术共同体中很少一部分人坚持使用。总体上说,学术概念的生成、选择过程,并不是一个纯粹的语言词汇选择过程,而是一个复杂的知识生产过程。概念是否科学合理,是否能够得到学术共同体的普遍认可和使用,尽管可能会受到知识生产领域之外其他各种因素的影响,但学术规律的内在选择机制应该说具有根本性的作用。
在相对比较成熟的、得到学术共同体基本认同的理论体系中,绝大多数概念应该是学术共同体普遍认可接受的概念。或者说,只有运用学术共同体普遍认可、接受的概念建构起来的理论体系,才有可能是普遍认同的理论体系。因此,在当代中国新闻学自主知识体系建构中,构建科学合理的自主概念体系是基础中的基础工作,需要通过大量的具体研究去实现。概念的学科性、合理性、有效性,不仅取决于概念对相关对象反映的真实性和准确性,还有赖于概念在运用过程中的认可度、接受度。针对同一对象创设的不同概念,在运用过程中存在着竞争关系,有些概念会长期并存。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在知识生产和知识体系建构过程中,并不是说只有先有了相对比较成熟的概念体系,然后才能建构理论体系、知识体系。事实上,概念体系、问题体系与理论体系、知识体系的建构常常是同步展开的。不同体系建构之间,往往会形成互动关系,互相影响、互相促进。在没有足够相对比较成熟的概念体系之前,理论体系的建构者就会按照一定的理论逻辑和理论想象创设一些“初步的、粗糙的”概念,这也会为概念体系的建构提供一定的启示。
二、概念体系是知识体系建构的根本保证
如果说具体概念是知识体系建构的“细胞”,那就可以说,具有内在逻辑关系的概念体系是知识生产特别是知识体系建构的基础保证、根本保证。知识体系的构建,仅仅拥有少量的基本概念是办不到的,必须依赖成体系的、成系统的系列概念。“理论体系是由概念支撑的,诸多概念矩阵支撑了一个又一个理论体系。”理论体系需要概念体系支撑,而理论体系是一个领域知识体系的核心,需要更为庞大的概念体系来支撑。知识体系建构中对概念体系的内在要求,使得我们在讨论当代中国新闻学自主知识体系的构建时,必须关注概念体系本身的自主性或特殊性,同时也必须关注概念体系本身的建构问题以及概念体系中不同概念之间的基本关系问题。
第一,自主的知识体系,必须有自主的概念体系作保证。任何独特的思想体系、理论体系、知识体系,本质上都拥有自身独特的概念体系。
在学术研究领域,人们很容易看到,那些成体系的学说、思想、理论,都是由一定的概念体系建构起来的,而每一种拥有个性特征的学术体系、思想体系或理论体系(它们都是知识体系的体现方式),都拥有各自富有特色的概念体系。我们看到,那些伟大的哲学家、思想家、理论家、学问家,在建构他们的哲学体系、思想体系、理论体系、学问体系时,都有个性化的概念体系。有学者甚至说,“大凡有创见的大思想家,喜于制造概念”。实际上,哲学家、思想家、理论家、学问家们,不仅通过特色化的概念体系表达自己的思想和理论,并通过概念体系形成各自具有个性特色的表述方式和话语体系,其中还蕴含或显示着他们的学术立场或价值信念。
对于一个学科来说,一定拥有与其他学科相区别的个性化的概念体系。“每一门科学都以某一片断的论证为限,并根据这一片断所提出的概念来建立自己的理论。”只有拥有独立的概念体系,才有可能保证学科的自主性和独立性。那些缺乏自主概念体系的学科,其独立性或专业性就会不断受到质疑。那些所谓“十字路口”的学科、交叉性的学科,其概念体系也往往是边界模糊的、交融的,缺少概念体系的学科个性。在一定的学科范围内,不同的学术体系(观念体系、思想体系、理论体系、方法体系,这些是知识体系的具体表现形式)或学派类型,总是拥有自身特殊的概念体系特别是核心概念体系,以保证自身的学术立场和主要内容的系统阐释。一言以蔽之,概念体系是表征学术范式的基础,也是表征一定理论体系、知识体系的基础,概念体系的完善程度,从基础意义上决定着理论体系、知识体系的基本质量。
在概念论视野中,当代中国新闻学之所以不同于其他新闻学,比如西方自由主义新闻学或专业主义新闻学,最基本的表现就在于当代中国新闻学拥有自身独特的概念体系,不同于自由主义新闻学的概念体系。当代中国新闻学是马克思主义性质的新闻学、社会主义性质的新闻学、无产阶级性质(党性是阶级性的集中体现)的新闻学、人民性质的新闻学,这些基本性质是当代中国新闻学“中国性”的实质内涵,而“中国性”的实质内涵必须通过具有“中国性”的概念体系来反映和表达。因而人们看到,当代中国新闻学运用的是马克思主义新闻学的概念体系、社会主义新闻学的概念体系、无产阶级新闻学的概念体系、人民新闻学的概念体系,“马克思主义新闻观”“党性”“人民性”“人民中心”“耳目喉舌”“党媒”“新闻舆论”“舆论引导”“新闻规律”“正面为主”“整体真实”等等概念,正是反映和体现当代中国新闻学“中国性”概念体系中的核心概念。由如此概念体系建构的当代中国新闻学知识体系,就是具有当代中国自主性的新闻学知识体系,这样的知识体系就是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新闻学知识体系,为中国式现代化新闻业服务、为中国式现代化建设服务的新闻学知识体系。
当然,我们也会注意到一个明显的事实,这就是在一个学科范围内,不同性质、不同类型的学术体系,拥有一些共同的基本概念形式。就新闻学科而言,只要是真实的新闻学,不管是哪个社会范围、地域范围的新闻学,都会拥有一些共同的基本概念形式。比如,处于当今时代环境,凡是新闻学,都会拥有“事实”“新闻”“新闻活动”“新闻业”“传播者”“受众(用户)”“媒体”“媒介”“新闻真实”“客观”“公开”“新闻价值”“新闻道德”“新闻伦理”“新闻自由”“新闻控制”等等这样一些共同概念形式。共同概念形式的存在与运用,不是由某个地方范围的研究者纯粹主观决定的,而是由新闻学作为一门学科的科学性从根本上决定的。新闻学是研究新闻现象、新闻活动的学科,是发现新闻活动特征、揭示新闻活动规律的学科。因而,不管是哪里的新闻学,都有普遍意义上的共同对象和共同问题,研究对象的普遍性从客观上决定了一定会存在一些共同的概念形式。与此同时,这一现象也恰好说明,由于存在着研究对象在不同地方的特殊表现,因而也必然会有特殊的概念形式。研究对象的普遍性与特殊性关系,一方面说明不同新闻学之间是可交流、可对话的,是可以也应该互相学习、相互借鉴的,是拥有一些共同知识基础的;另一方面则说明,新闻学的具体存在形式一定是特殊的,每一种地方化、地域化或本土化的新闻学,实质上都是一套自主的新闻学知识体系。那些能够以本土实际为主要根基的新闻学,才能更好地为本土的新闻事业服务,为本土的社会发展服务。
第二,对于成体系的一套概念而言,必然存在着概念体系的基本结构问题。在一套概念体系中,不同概念的地位作用是不同的。构成概念体系的不同概念之间,必然具有内在的逻辑关系,这样它们才能相互配合,建构起科学合理的、内在和谐统一的理论体系、知识体系。这里,我们暂时假定一个学科已经形成了比较完备的概念体系,然后来分析解剖概念体系的基本结构。一个概念体系就是一个概念系统,我们可以用系统结构的方法分析概念体系的基本构成。首先,对于一个学科特别是一个学科的理论体系(也就是核心知识体系)建构而言,其基本逻辑正是通过概念间的逻辑关系展示的。概念体系的建构方式也是理论体系的基本呈现方式。
对于一个学科的理论体系而言,最常见的概念系统结构方式,就是树形结构方式。这是一种“纵向”的概念体系描述方式。人们通常把概念体系描述为从一个“元概念”开始,逐步演绎出一个庞大的、开放性的概念体系,就像从树根开始,逐步向上延伸,形成庞大的树冠一样,而树根、树干、树冠则构成完整的一棵大树,并且是一棵不断生长的大树。所谓元概念,就是一个概念体系中的根基性、根源性概念,或者说是一个概念体系的起点概念、基元概念或基因式概念,其他概念原则上都是从这样的“元概念”逻辑化地“生长”出来的。这是典型的还原主义或本体(本质)主义的概念体系结构方式、描述方式。它意味着,在一个概念体系中,所有概念之间都具有内在的有机关系,所有概念都含有元概念的基因,是元概念在概念化不同阶段的具体表现形式。比如,存在论会从“存在”概念开始,价值论会从“价值”概念开始,文学论会“文学”概念开始,法学会从“法”概念开始,美学会从“美”的概念开始,如此等等,“存在”“价值”“文学”“法学”“美”等概念就被看作是元概念,然后逐步演绎出存在论、价值论、法学原理、文学、美学的概念体系,也随之演绎出自身的理论体系和主要知识体系。新闻学也是如此,从“新闻”概念开始,逐步演绎出新闻活动、新闻主体、新闻媒介、新闻传播、新闻价值、新闻真实等等众多概念结构而成的概念体系,并建构起自身的新闻理论体系、知识体系。需要说明的是,关于一个学科领域特别是学科基本理论的概念体系的“元概念”是什么,不同研究者往往存在着不同的认知,因而确立的“元概念”并不相同,相应构建演绎的概念体系、理论体系也就有所不同。比如,就新闻理论而言,有学者把“事实”作为本体概念,有学者把“新闻”作为“第一概念”,还有学者把“新闻活动”作为“元概念”,等等。除此之外,还有学者认为,从单一的所谓“元概念”出发,演绎出一套概念体系,本身就不符合实际,因为新闻现象是一种交流信息的活动,其客观起点是一种“关系”的展现,因而,应该从至少一对关系概念开始,比如从“事实与新闻的关系”开始。由此可见,如何建构一个领域的概念体系,是一个开放性的问题,值得不断探索,因为建构概念体系的过程,其实就是形成理论体系、知识体系的过程。
概念体系尽管根源于相关的对象体系、活动系统,但概念体系的结构方式并不就是实际对象的结构方式,而是人对关于对象认识结果或思想成果的呈现方式。有什么样的认识,才会有什么样的概念形式。一种观念体系、理论体系、知识体系的基本架构,就是由概念体系的“树形”结构呈现的,因而,有什么样的概念体系结构方式,也就有什么样的观念体系、理论体系、知识体系的呈现模式。
其次,对概念体系的另一种常见描述方式是网络化结构方式,这是一种相对“纵向”描述的“横向”描述方式,其基本做法是,依据一定的根据、理由或标准,确立一个或几个概念作为一套概念体系的核心概念、关键概念,然后演绎出基本概念、外围概念,从而形成一种网状的、圈层化的概念体系结构模式。这样的概念圈层结构自然显示了不同概念的地位与作用。一个学科的概念体系特别是学科基本理论的概念体系,可以依据学科基本观念体系的结构,将其分为相应的圈层结构。一个学科的理论体系是其知识体系的核心所在,而学科的理论体系集中反映了学科的观念体系,观念体系则是通过概念体系来反映的。因而,观念体系与概念体系的圈层结构方式,特别是在重要程度的结构表现上是基本一致的。
基于上面的逻辑,这里可以借用笔者在《新闻观念论》中划分当代中国新闻观念的方法,将当代中国新闻学特别是能够集中体现当代中国新闻学自主知识体系的新闻理论概念体系大概分为三个层次:中心层、中间层和边缘层(外层)。每一层次的概念本身也是一个小的概念体系。
从一般意义上说,中心层的概念,就是反映中心层观念的概念。而所谓中心层的观念,就是一种新闻观念体系的核心观念、标识性观念,属于观念系统的灵魂或硬核,处于整体新闻观念系统结构的中心地位,是决定某一新闻观念系统之所以是它自身的判决性或决定性观念。中间层的概念,就是反映中间层观念的概念。而所谓中间层观念,就是那些能够直接体现、实现和维护中心新闻观念的基本观念,也可以说是核心观念的初步具体化表现。边缘层或外层概念,就是反映边缘层或外层观念的概念。而所谓边缘层观念,就是那些为了实现中间层观念要求或观念内容的操作层面的观念,这样的观念更为具体,是直接可以指导新闻实践活动或实践行为的操作性观念。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在当代中国新闻学概念体系中,也就是自主知识体系中,哪些概念属于中心概念,哪些概念属于中间层概念,哪些概念属于边缘层概念,恰好是需要我们展开进一步探讨的问题,不同观念、概念重要性、层次性的划分标准是什么,本身就是十分复杂的问题,需要专门研究。另外,尽管当代中国新闻学实际上已经形成了自身比较稳定的马克思主义新闻观念系统,但实事求是地看,既有的观念系统以及相应的概念体系,主要是在传统新闻学时代形成的,依据的主要是传统新闻业时代的实际情况,而当今的新闻活动已经在整体上进入了数字化时代、智能时代、“后新闻业时代”,新闻学的本体对象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革,新闻学整体上迈开了“下一步”。因此,如何在继承传统新闻学成果的基础上,尽快更新、完善、重构当代中国新闻学的观念体系、概念体系,才是自主知识体系建构中的紧迫任务。
三、概念体系需要不断更新完善
有学者在宏观的精神生产层面上讲过,“人类的文明史也就是概念的变革、更新和发展的历史”。这或许有点夸张,但对于一个学科的更新发展来说,理论体系、知识体系的不断更新与完善,必须通过概念及概念体系的更新和完善来实现。当代中国新闻学要想在扬弃传统新闻学知识体系的基础上,尽快建构起符合新的时代要求的知识体系,就必须对数字环境、智能环境条件下的新闻现象、新闻活动展开全面的探索和研究,就得形成一套能够基本反映数字环境、智能环境中新闻现实及其发展趋势的概念体系。
一方面,概念更新是理论更新、知识更新的前提条件。如前所述,一门学科的理论体系、知识体系是通过概念体系建构的。稳固的理论体系、知识体系是由坚实的概念体系支撑的。因而,如果既有的概念体系没有实质性的变化更新,那它所支撑的理论体系、知识体系就难以真正有新的内容、新的面貌。
一门学科一旦形成了比较稳定的理论体系和知识体系,往往具有顽强的自卫性和保守性。一套理论体系、知识体系会本能地为自己的“范式”(即世界观和方法论)稳定展开辩护,以维护自己的地位与作用。既有理论体系、知识体系通常不会自我革命,倒是常常以修修补补的方式应对新的挑战。这样的过程,也是既有理论体系、知识体系维护自身概念体系的过程。因而,尽管概念体系是理论体系、知识体系的“建筑材料”,但反过来说,一旦理论大厦、知识大厦建成,这样的大厦又会自然而然地保护建构自身的“砖石”。由此看来,概念及概念体系的更新其实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过程。“任何新闻业的概念化,无论多么全面,都会受到现有知识的限制。那些意欲进一步思考新闻业的人,需要对此保持高度的警惕,以便敏锐地捕捉新闻业发生的变化。”事实上,不管人们用什么样的理论或观念解释知识的进化过程,其基础都离不开知识体系的概念进化问题。
理论危机、知识危机,直接表现为理论的解释力下降,表现为一定知识体系某种程度的失效,而危机、失效的直接表现就是构成理论体系、知识体系的概念失去了活力,无法适应新的环境,难以揭示新现象、新问题的新特征、新内涵,难以包容新现象、新问题的新范围。如果旧的概念及概念体系无法应对新的事实,它所支撑的理论体系、知识体系的危机时代就到来了。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说过,“一门科学在何种程度上能够承受其基本概念的危机,这一点规定着科学的水平”。可见,要想更新理论、更新知识体系,必须从“挖墙脚”开始,即要从根基上更新建构理论体系、知识体系的概念、概念体系。“建筑材料”的更新,并不必然意味着新型建筑的诞生,但没有这个前提,新型建筑是不可能的。
理论更新、知识体系的重建,要依赖新的概念和新的概念体系。“每一概念框架都不能构成一个无缝的网。”“真正的科学‘运动’是通过修正基本概念的方式发生的。”麦金太尔说:“只有通过概念的阐明和重建,才能构造理论。”这些说法深中肯綮,击中了要害。因而,对于发展到数字时代、智能时代的当代中国新闻学而言,要想尽快建构起符合时代发展趋势的自主的知识体系,前提性的工作是对数字新闻活动、智能新闻活动、融合性的新闻活动展开全面、系统、深入的研究,以形成建构新的理论体系、知识体系的“建筑材料”。当然,就实际来看,任何一个领域、任何一个学科知识体系的建构,关涉的不只是单一领域、单一学科的事情,而是整个社会的事情,知识社会学对此已经做出了很好的揭示。知识是依赖环境的产物,那就是说,从环境变迁的维度不仅可以说明知识的整体变迁,亦可寻求环境与具体知识的相互关系。就当代中国新闻学的知识体系建构而言,在知识逻辑之外,当代中国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技术等力量,都会对新闻学的知识生产、概念形成构成各种各样的作用和影响,尤其是政治力量具有特别重要的领导作用,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知识体系的价值立场。
我们必须注意到另一方面,就是概念体系的建构过程,与整体的理论创新、知识体系构建一样,有自身的内在机制或基本规律,不是任何知识生产主体可以任意而为的事情,不是仅仅通过“顶层设计”就可以解决的问题。那些以为凭借主观意志或各种权力运筹就可建构知识体系的做法是背离知识生产规律的,那些以为“拍拍脑袋、想一想”,或者从一些文件、讲话中寻章摘句、概括总结,就可以提出原创性的、标识性的范畴、概念,就可以建构起自主的学术概念体系的想法,不仅是幼稚可笑的,也是极其有害的。知识生产中的权力任意,知识体系构建过程中的“大跃进”,造成的结果一定不是知识生产跃升到“天堂”,而是“跌落”到深渊。
具体新概念的提出或诞生,尽管存在着各种可能的具体方式,如直觉、灵感、顿悟、想象、迁移、借用等,但学术概念的提出,本质上或在普遍意义上是长期学术研究积淀的结果,是一个逐步提炼、抽象的过程,“寻找和提炼概念的过程,也是在提炼认识和思想”。学术研究积累到一定程度,探索达到一定的深度,认知提升到一定的高度,范围达到一定的广度,就不得不提出新的概念。新现象、新问题的出现,新思想、新观念、新认知的形成,必然会突破旧概念的约束和限制,自然要求创造或提出新的概念来表达。人类新闻活动、当代中国新闻实践正在发生前所未有的变革,而所有的变革都要表现为具体的现象和问题,首先需要做出具体的认识和把握。这必然是一个促生新认识、新思想的过程,也必然是一个产生大量新概念的过程。“复杂和持续的变革使新闻业需要一种适应其不断变动的自身概念的理解方式。”其实,这也正是目前整个新闻传播学研究中的典型现象之一。大量新概念、新说法层出不穷,令人眼花缭乱。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当代中国新闻学的概念更新、知识体系更新,已经拉开了大幕。
需要注意的是,一个新概念的提出,并不意味着就是学术创新,也不意味着必然就比相关的旧概念更具科学性和合理性。一个新概念的采纳与普遍认可,是一个需要学术“磨练”的长期过程。新概念是否真正揭示了概念对象(概念所指)的本质属性,新概念的用语用词是否准确恰当、是否易于理解流行,与其他相近概念有无比较清晰的区分度等,都是需要学术研究过程本身去检验选择的。针对同一对象,由于存在着不同的研究视野和方法,不同的致思方向和目标,自然会产生不同的概念形式。“在任何一个专门领域中都存在着多个可供选择的概念框架”,这些概念之间,存在着互补关系,也存在着竞争关系。到底哪个或哪些概念最终会成为学术界普遍认可、接受、运用的概念,都要经过学术研究本身的选择。取向不同的学术研究范式,侧重不同的学术研究方向,皆有不同的概念形式选择,这在学术研究整体转型阶段表现得尤为突出。
对研究对象、问题的概念化,在学术上是非常严肃的事情,不可随意为之。概念要揭示对象的本质属性,概念是展开思维、表达思想的工具;概念要反映认识的历史,概念也会凝结历史的认识,“历史沉淀于特定概念并凭借概念成为历史”,概念“蕴含着过去的经验、现在的体验和对未来的期待”。概念的如此地位、功能、作用,都说明学术研究中的概念化活动有着特别的意义和价值。
具体概念的更新、完善是整体概念体系更新完善的基础。概念体系的整体性更新完善,根源于概念体系对象领域的整体性结构变革。本体现象的变革是新概念产生的客观基础,而本体现象的整体性变化,是产生新的概念体系的客观根基。“新闻活动的本体状态变了,认识就会跟着变,认识的方法也会变。”一个学科的研究对象与过去相比若是发生了结构性的变革,那就意味着更新旧的概念体系或提出整体性新的概念体系具备了客观基础。进一步说,也意味着学科的整体转型具备了客观基础。
当代中国新闻现象、新闻活动像整个人类新闻活动的宏观现象或大趋势一样,在互联网背景下,在数字技术驱动下,已经开始跨越传统新闻业时代,开启并展开“后新闻业”时代的新图景。面临传统新闻业的整体性危机,新闻领域也早已展开了走出危机境地的途径和方法的探索。传统媒体的新媒体化,整个媒体领域自身及与其他相关领域的融合化,新闻业的智能化,如此等等,都是走出危机困境的新路径。这种客观景象的变化、实践探索的展开,都意味着整体更新既有新闻理论体系和新闻学概念体系的时代已经到来,意味着当代中国新闻学正处于整体转型的历史阶段,自主知识体系建构开启了新的历史进程。实践需要是知识生产、知识更新完善、理论创新最根本的动力,“实践没有止境,理论创新也没有止境”。
当然,有了知识生产、创新的客观根据,并不意味着当代中国新闻学就能很快建构起新的、自主的概念体系。建构概念体系的过程必定是一个艰苦的认识过程、创造过程,依赖的主要不是学术共同体对新现象的敏感性和想象力,而是长期扎实的探索和研究。新闻学术界是当代中国新闻学概念体系、自主知识体系天然的核心构建主体,但也经常因为所谓的“研究跟不上时代”“理论赶不上实际”而受到批评甚至嘲讽。其实,很多批评并不科学合理,没有充分尊重学术研究、知识生产的规律。事实上,理论研究大多时候是跟在实际变化后面的,这是正常的现象。引领性的学术观念、学术理论不可能凭空而来,只有对实际变化更新现象有了一定的研究和积累,才有可能提出一些前瞻性、引领性的观念和看法。实践与理论间的关系是互相促进的关系,不是一者始终引领另一者的绝对关系。要求理论研究总是“奔跑”在现实变化的前面,那是不现实的,也是研究者担当不起的责任。加速、尽快建构自主的知识体系,这种美好的也是急迫的愿望是可以理解的,但欲速则不达,知识生产、知识体系的建构不是百米竞技,它更需要的是尊重知识生产规律,平心静气、理性清醒,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进,更需要的是持之以恒、细水长流,集腋成裘、跬步千里。
一个学科概念体系的更新不大可能从头重来,不可能是完全彻底地推倒重建,而是一些基本概念、核心概念的重新界定,或提出、创造一些新的核心概念。也就是说,一套概念体系的更新,关键在于核心概念或基本概念的更新。核心概念或基本概念是一个概念体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概念。对于一套理论体系、知识体系来说,如果其核心概念或基本概念内涵没有实质性变化,或没有被新的概念形式替换,那么,理论体系、知识体系的面貌和性质就不会有根本性的更新。但是,也应该注意到,要建构理论体系、知识体系,仅仅依赖几个基础概念或关键概念是不可能的,必须通过一系列的概念有机结合,才能建构起来。其实,就学术研究的实际展开过程来看,一旦一套概念体系的基本概念、核心概念有了实质性的更新变化,从这些基本概念就会演绎出大量新的延伸概念,从而最终造成概念体系的更新。
正因为如此,我们会看到,在互联网背景下的数字新闻环境、智能新闻环境中,学术界在概念论及其相应的观念论研究中,主要工作集中表现为两大维度:一是对传统新闻学中的基本概念,诸如事实、新闻、新闻真实、新闻客观、新闻价值、新闻业、新闻媒介、新闻环境、新闻道德、新闻自由、新闻世界等进行新的阐释,以适应新的实际变化。二是依据传统新闻活动时代没有的新现象和新实践,进行概念化提炼和抽象,创造、提出一系列新的基本概念,比如:围绕互联网新闻活动,逐步提出了网络新闻、博客新闻、微博新闻、微信新闻、平台新闻(媒体)、自媒体(新闻)、新闻生态等一系列基本概念;又如,围绕数字新闻活动,提出了数字(数据)事实、数字新闻、数字媒介、数字生产、数字传播、数字消费等一系列概念;围绕智能新闻活动或人机互动新闻活动创造、提出了智能体(拟主体、准主体、赛博格人、虚拟电子人等)、机器新闻、人机互动新闻、智能新闻、沉浸新闻、元宇宙新闻等系列概念。所有这些概念化过程,不仅在建构新的新闻学概念体系,也在创造构建新的新闻学知识体系。我们已经隐隐约约看到当代中国新闻学新的概念体系、知识体系孕育出了自己的雏形。
对于一个学科整体来说,其概念体系的演进、发展、完善,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可以肯定的是,随着新闻活动、新闻业本身的历史演进,传统新闻学的概念体系会被不断扬弃,新的概念还会不断被提出。进一步说,上面两个维度的概念体系,一定会逐步“化合”形成一种有机统一的概念体系,但这可能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如果两大维度的概念体系“化合”达到了比较成熟的程度,不同于传统新闻学的整体性概念体系也就建构起来了,超越传统新闻学时代的新的知识体系也就有了模样。在概念论视野中,当前的主要研究任务一是要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对既有概念的清理上,二是要展开对新现象、新问题的全面深入研究,逐步提出一批适应新实际的新概念,三是积极探索新老概念之间的关系,为统一概念体系的建构奠定坚实的基础。
尚需特别指出的是,在当代中国新闻学自主的概念体系建构中,尽管学界已经意识到马克思主义新闻学的概念体系应该与所谓普遍的新闻学的概念体系统一起来,形成中国特色新闻学的统一概念体系。然而,人们目前看到的情况仍然是“两张皮”,而且学界还在有意无意地强化这种现象,似乎在中国存在着两种新闻学,一种是一般的新闻学,另一种是马克思主义新闻学,学界好像也存在着两个不同的新闻学研究“阵营”。这样的现象再次提醒中国新闻学术界,要进一步认识当代中国新闻学的“中国性”,“当代中国新闻学是一种新闻学,并不是多种新闻学,现代新闻学、马克思主义新闻学、社会主义新闻学(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无产阶级新闻学(‘党报’新闻学、‘党媒’新闻学)等,不过是从不同属性维度对当代中国新闻学的定性和描述,它们有机统一起来才能完整反映当代中国新闻学的性质和面目。至于传统新闻学(职业新闻学、专业新闻学)与‘后传统新闻学’(网络新闻学、数字新闻学、融合新闻学、新新闻学)的分类,只是从时间维度、媒介维度或范式转换维度等对当代中国新闻学的划分”。因此,建构完整、统一的当代中国新闻学概念体系,依然任重道远。
总而言之,新概念的诞生不是随意的,新的概念体系的建构更是一个学术积累的过程,不是想建构就能建构起来的。因此,尊重知识生产机制、知识体系构建规律,是更新、完善概念及概念体系的内在要求。概念的更新、完善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知识体系构建中对概念体系的诉求,意味着概念体系本身的构建就是一个长期的工程。一套理论、一套知识体系必须有成系列的、成体系的概念来建构。这从本质上意味着知识体系的建构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更不可能一劳永逸。
作者:杨保军,中国人民大学新闻与社会发展中心研究员,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北京100872
原文刊载于《新闻界》杂志2023年第5期,参考文献及注释详见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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